1
養孩子，是件很累的事情。
我說的累，不是指半夜爬起來瞇著眼餵奶、不是伺候祖宗般地給孩子換尿布洗澡、不是火急火燎地去人滿為患的兒童醫院掛號看病、也不是一年到頭做沒完沒了的節慶小報和手工……
我說的累，是指當孩子漸漸長大以後，和她相處時，我心底常常湧現出的無力感。
以下，舉例一二。我想，你會懂的。
2
有一回，女兒背詩。
背的是李清照的《夏日絕句》：生當作人傑，死亦為鬼雄。至今思項羽，不肯過江東。
背完，女兒的問題來了。
爸爸，「人傑」是什麼意思啊？爸爸，「鬼雄」是什麼意思啊？爸爸，「項羽」是什麼意思啊？爸爸，「江東」是什麼意思啊？
於是我就逐一地解釋了人傑、鬼雄、項羽和江東，還跟她講了這背後的故事。
然後，女兒又問。
爸爸，為什麼項羽要自殺啊？
嗯，因為，因為古時候的人都很有氣節。
爸爸，「氣節」是什麼意思啊？
嗯，這個……我只好用女兒能聽懂的語言，把「氣節」又解釋了一遍。真的，這個詞，和「鬼雄」一樣不好解釋。
爸爸，打仗輸了很丟人嗎？
嗯，不丟人。打仗輸了，和我們參加比賽輸了一樣，很正常，不丟人。但是可能項羽覺得，這件事情很丟人吧。
爸爸，那人死了以後，是不是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了？
對啊，所以我們要珍惜生命。
爸爸，你見過人死了以後的樣子嗎？
嗯，沒見過。
那你怎麽知道，人死了以後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了？
……
我一時語塞。
這時候，正好我媽經過。她聽到了孫女的話，連忙嚴肅地出言制止：小孩子別說這些！
於是，女兒就不說話走掉了。
當下，我的心情是無奈的。我的無奈，不是源於我一時答不上來女兒的問題。而是源於，我媽打斷了，這一次我和女兒關於生死的討論。
其實，我挺喜歡和孩子這樣聊天。不有意為之，不刻意回避，很自然。但在老人的價值觀裏，「死」卻是一個不應該被孩子所觸碰的字眼。原因很簡單，這樣不吉利。
可在我看來，不讓孩子談論死亡，無異於在孩子思維和想像力的一條通路上設置關卡、施加禁忌。現在孩子們的腦洞，就是這樣被大人一個詞、一句話、一件事情，一點點堵死的。
道理雖然想得很明白，但我終究沒有對我媽說出口。因為我知道，讓她們那一代人接受這些想法，比讓女兒聽懂「鬼雄」和「氣節」的意思，難太多了。
那一刻，我深深地認識到，對孩子的教育成本，不僅僅限於花錢的奶粉尿布、玩具童書，也不只是燒錢的學區房、興趣班，還有一項最耗費心力的是：和其他教育合伙人的溝通成本。
3
再有一回，一家人吃飯。
女兒先吃完了，問我可不可以去玩撲克牌，她想搭紙牌屋。我說行，你去吧。
這時候，我爸說話了。
妞妞，搭房子有什麼好玩的啊。你用撲克牌玩一下算24點的遊戲吧。
聽到這話，我的內心是崩潰的。
我心說，爸，她才上一年級啊。她還只會加減、不會乘除，怎麽可能會算24點呢。
女兒回應了：我不玩那個，我就玩搭房子。
可我爸不依不饒：搭房子有什麼意義啊。你算24點，可以鍛煉一下你的大腦……
女兒默不作聲。而我，想起了悲催的童年。
我爸見孫女沒反應，又連著說了幾句。
聽得煩了，女兒生氣地對我爸展開了會心一擊。只一句話，便叫我驚為天人。
她說：
這件事對你沒意義，但是對我有意義！
……
當時，我真想給她跪了。真的，我小時候借八個膽子也不敢跟我爸這麽說話。每次我爸說我，看那些無聊的武俠片有什麼意義的時候，我都把抱怨像憋屁一樣地忍著。
可是今天，我的女兒做到了！
她吐槽了我爸！對，就是她爺爺。而且，吐槽得是如此華麗，沒毛病！
一時，我和我媽相視大笑。而我爸，則無言以對，不再作聲。
可我笑過以後，情緒過去，看著搭著紙牌屋的女兒，心裡卻隱隱一酸。
我猜想，在女兒未來的成長路上，一定還會有別的人站出來給她人生建議。這個人可能是老師，可能是同學，可能是朋友，可能是老板，也可能是她最愛的人。
當這些人站出來告訴她，你做的事情沒有意義的時候。我的女兒，她還會篤定地堅持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嗎？
4
又有一回，我在看書。
看的是肯·福萊特的《巨人的隕落》。
女兒看見了，指著封面上的「隕」字問我：爸爸，這個字讀什麼啊？
隕，它和允許的「允」，發音是一樣的。
哦，那「隕落」是什麼意思呢？
嗯，就是掉落、滑落的意思，跟流星一樣。
爸爸，你說對著流星許願，願望真的會實現嗎？
當然啦。
可是爸爸，我們天文課的老師說，流星是由一些星體組成的，它不會實現人的願望。
……
我也覺得流星不會實現人的願望。你之前還說孔明燈可以實現人的願望呢，可我許了一年了，我的願望也沒有實現啊。
……
爸爸，你是不是在騙人啊？
……
我又一時語塞了。
隨著女兒慢慢長大，我會發現，她掌握知識的渠道和方式也在日益增多。而從各方傳遞到她那裏的資訊，難免會形成矛盾。
我能說老師教的是錯的嗎？當然不能。我能說我是在騙她嗎？我可沒有這麽殘忍。
而這些，還不是最重要的。讓我最為唏噓的是：一個孩子，在她童年的時候，就喪失了對事物浪漫的想像和認知，這樣真的好嗎？
一個孩子，在面對流星、孔明燈、生日蠟燭的時候，不相信許願。那等到她身處逆境、備感艱難的時候，她還會相信夢想嗎？
而我身為父親，又該怎麽做呢？
我總不能跟她說「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，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，依然熱愛生活」吧。
5
還有一次，女兒給我看她的試卷。
考的是語文，得了98分。
扣了2分的題目是看圖寫畫。那圖上畫了，一只站在河岸的兔子，和一條浮出水面的魚。
女兒的文字是這麽寫的：下午，小白兔去山上割草，走到了一半它看到了一條小魚，小白兔問你為什麼遊到水面上來呀？小魚說下雨了，小白兔一邊跑一邊喊媽媽要下雨了。
咦，沒毛病啊。
我雖不才，好歹也寫寫文字。憑遣詞造句的能力，放小學裡，應該可以算個優生。可我怎麽就鑒別不出，這一年級學生作文裏的問題呢？
再一看，旁邊紅筆批註的是：中心思想？
原來，這段文字裏，沒有寫明中心思想。
……
女兒又問我了：爸爸，什麼是「中心思想」啊？這個題目的「中心思想」應該怎麽寫啊？
……
嗯，這個。我的第一反應是，你點開一篇公眾號文章，讀到裡面那段最狗血、最雞湯、最催淚、最走心、最恨不得馬上轉發的文字，就是中心思想。
可我不能跟女兒這麽說啊，跟小孩子解釋「狗血」和「雞湯」，不比說清楚「鬼雄」和「氣節」容易。
沒辦法，雖然心裡知道：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、文章離了作者解讀各有不同、中心思想就是語文課本裏用來充實考題的扯犢子產物……
我還是用偉光正的語言，給女兒解釋了一下，什麼是「中心思想」，以及怎麽寫「中心思想」。
這件事，又是一個我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，遭遇的痛點。對，孩子步入了集體、進入了社會，為了她不成為一個異類，我不得不教給她一些，我自己並不認可和相信的東西。
於是，孩子的心裡，漸漸泯滅了願望和夢想，漸漸滋生了思想和主義。於是，孩子就這樣，一天天長大了。
我想，這恐怕是所有的家長和孩子，都要共同面對的成長之痛吧。
6
所以說，養孩子，是件很累的事情。
而我把這些想法寫下來，是為了和有孩子的家長共勉：即使很累，也不要焦躁、也不要喪失耐心。
只因，一切值得。
而對於沒有孩子的朋友，我想說：
趁年輕，儘管策馬奔騰、享受人世繁華吧。
不要相信「生個孩子一切值得」的鬼話，那些隨口催你生產的親戚朋友，說完話抹嘴就走人了。可養育孩子過程中的酸甜苦辣，只能由你和你的另一半，自己細細咂摸。
請相信我，體會過來，養孩子真的是這世間最難的修行。
不信，你就生個孩子試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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